一副不幸少女的肖像

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

那时,索拉兹号仍然沉没在地底,与世隔绝的空裔只能凭借想象描绘人类的心理,这些臆测与实际相差太大,哪怕他将精神力投射再远,依旧没有一个人能回应他的思念,甚至不能感觉到他的灵体。

在无穷尽的探索中,空裔的意念在某处高空,在无止境的黑暗中发现了细微的光亮。

那是一位黄金般美丽的少女。

她穿着一件显得太小的白色修道服,金黄的头发整齐拢在发网里,脚上的鞋小小的,式样像凉鞋,脚踝有带子系着。她按照修女的方式向什么人行了一礼,然后走上前亲吻。伴随她的行动,周围的景色逐渐显明,空裔看到教堂里万头攒动,助祭将那位少女领到圣殿的祭台前跪下。

衣着质朴的少女是如此美丽,迷人的面庞上显现一种圣洁的光辉,教堂内的围观群众里激起了一阵阵惊叹。空裔在相隔千里的地底,默默注视着这位圣少女的背影,内心被某种崇高的凄楚撼动,信仰的伟大庄严战胜了群众的闲言碎语。

空裔的灵体站在人群中,他察觉到某场暴动已烟消云散,失却蛮勇。在祭坛上方,穹顶的开口让天光垂直而落,少女的娇躯仿佛被一只力大无比的巨手护住。在徐徐风中,少女的衣摆就像飘荡的流光,纯白无暇,令人目眩。垂首的人们既不敢嘘声,也不敢恫吓,只是包裹在无比崇敬的情感中,齐齐发出了谦卑的吟唱。

仪式中央的那位少女,祈祷在华盖下,飘摇在烛光中,在花瓣和熏香间缓缓拜倒。花影和馨香使祭典显得非常优雅,牧师在赞颂中除下法衣,只穿一件麻布祭服,登上讲坛,以朴素感人的语言,描绘了为光之神奉献的幸福。

具体的细节,空裔无法听清,因为他无法和那位牧师精神交流。教堂内的肃穆气氛和阵阵熏烟已把听众笼罩,他们仿佛已受光芒的庇佑,见到天使降临祭坛。当牧师结束讲演,重新穿上法衣,仪式继续进行。那位少女由两位年轻修女搀扶,登上祭坛的最后一级台阶。此时,圣殿里响起了蹒跚的足音,少女险些昏厥,空裔所见的画面也模糊不清。但是少女坚定了信念,恢复了勇气。她的崇高获胜了,空裔看清了牧师手中的仪式剑。

少女依旧娟丽动人,眼睛仍旧凝望尘世,灵魂恍若置于天国。

空裔明白了。

这是废除光能术的仪式。

所有命运的馈赠,都在暗中标注了价码。

那时的空裔与普律玛都太年轻,不明白这句真理的含义。

普律玛·皮洛斯——名字是空裔从她的祈祷中听来的。自从废除光能术的那一日起,空裔便常常关注这位少女。她是白夜城中唯一能和空裔进行最粗浅的精神交流的人,或许她能倾听空裔的呼唤,帮助空裔离开幽深的地底。

出于这样小小的私欲,空裔尝试与普律玛交流。

可是,初次交流就遭遇了不测。

“普律玛……”

当空裔如此呼唤时,神像前祈祷的普律玛先是惊惧,后是狂喜。被白夜城的律法流放到下城区,并剥夺了贵族身份的前修女,她似乎终于听到了光之神的回应。

少女激动万分,手足无措地跪在圣殿里。当完全误解了现状后,她高兴地站起来,心脏怦怦直跳,眉飞色舞。踏着雀跃的脚步,少女奔出了教堂,向新家木屋跑去,一边跑,一边跳,还高声欢呼。她窜到屋子里,紧紧抱住摘菜的母亲,又紧紧拥住算账的父亲。

父母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她,然后她松开手,又冲过去搂住叔叔,眼里甚至涌出了泪花。少女的脸颊红红的,空裔却不忍直视,因为普律玛暂时只能听到空裔呼唤她的名字,而听不到其他。“我听到光之神的声音啦!”普律玛兴奋宣布,空裔哀恸垂头。

这就是之一桩不幸。

空裔再没有轻易接触普律玛,而是谨慎观察。

然而,悲哀的新事件很快就发生了。皮洛斯家族被降格平民以后,从前敌对的贵族们开始落井下石,这让下城区的生活日渐艰难。不忍善良的叔叔生活困窘,普律玛悄悄将自己从修道院带出来的金币送给了他,尽管这枚金币象征着白夜城的信仰,但是普律玛坚信,只有施舍这枚金币,方能展现金币上承载的信仰的真谛。

父亲知晓此事后,大发雷霆,却于事无补。

家庭经济每况愈下,普律玛虽悲伤不已,却并不后悔,她将日常开支节省一部分,偷偷塞回父亲的皮包内,一连数月只吃冷水和面包,不料养尊处优的弊病显露,痛苦病倒了。空裔只能默默观望这一切,什么也不能做。他看着少女裹在单薄的棉被里,双手合十,向冥冥中的神灵祈祷,“全知全能的光之神啊,”她在高烧中忘却了学院教导的颂词,只是将内心的感受直白表露,“我对生命没有一点儿留恋,但是我可怜的父亲、母亲,如果没有我,他们难以支撑在这苦难的尘世。请您保佑我,我想陪伴我的父母,直到今生的苦难完了……”

普律玛在思绪混乱中的告白十分虔诚,尽显修女的本色。空裔的灵体坐在草铺边,当父亲来到她的房间,踱来踱去,又驻足叹息的时候,普律玛翻来覆去对他说着类似的话,虽然语调极其温柔,却极其坚决,仿佛得知天命,不久人世,所以反倒有了从前没有的勇气。

她只剩一颗赤诚的灵魂了。由于祷告的力量,灵魂连同肉体似乎都得到了净化,更加细腻而温柔,增添了不属于凡俗的光彩。灵魂的圣洁能美化样貌,思想的崇高能赋予生动的气息:在这位圣少女的身上,苦痛把肉体煎熬、锻造,重塑成更加坚韧、更加倔强的姿态。

这副模样打动了空裔,他最终向少女伸出了援助之手。

“普律玛……”

第二声呼唤,开始了第二桩不幸。

因为疾病而愈加虔诚的普律玛,终于能聆听更多的信息,空裔不可能要求她找人援救地底的自己,而且失去光能术的少女更是无法抵抗病魔。所以,空裔将自己从阿维斯塔语文献中学到的上古光能术教给了少女,让她能以光能强化自身白夜极光,锻炼体魄,尽快从虚弱中恢复。

不久,普律玛摆脱疾病,完全康复。

她对空裔就是光之神的误解日深,空裔尽管不愿欺骗她,但无可奈何,因为他还希望普律玛找人来挖掘自己和巨像,将自己救出地底,而后再向她当面道歉自己的迫不得已。悲哀的是,那一天并未如空裔的期待到来,先抵达她家的是白夜城的卫兵。

米伦·戈蒂埃胁迫皮洛斯家族谋反,东窗事发,两大家族连坐,按律,夷三族。普律玛的父母接受了判决,但乞求卫兵放过女儿。年少的普律玛不谙世事,不接受这样的宿命,扬言告御状,求见城主舒瓦茨,祈求光之神的圣裁。这番自不量力的僭越言论,激化了皮洛斯家族与卫兵之间的矛盾,并最终导致了肢体冲突。

暴力执法的卫兵为了控制局面,率先制服了普律玛的父母。普律玛救人心切,忘却了空裔的告诫,使用了古老的光能术,凭空生长的荆棘肆意蔓延。这份力量过于强大,年轻的普律玛还没有使用它对抗暗鬼的能力,更遑论使用它援救卫兵丛中的父母。

“住手,普律玛!”

来自精神世界的警告太迟了。卫兵们惊诧于普律玛还能使用光能术,他们在惊恐之中只求自保,开枪射杀周围的皮洛斯族人。当空裔帮助普律玛压制了失控的荆棘,广场上的族胞还有普律玛的父母,已然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
或许,那时的空裔能救下普律玛的父母,只要他将强大的精神意念,灌注那几名卫兵的灵魂,撕碎他们的自我,就能让普律玛一家安全逃脱。可是,卫兵又犯了什么死罪呢?空裔犹豫了,也制止了普律玛,所以魂归九泉的是普律玛的父母。局面混乱,群众骇然四窜,卫兵的包围圈漏洞百出,恍惚失神的普律玛被叔叔抓起,逃离广场。

白夜城是悬浮空中的,叔叔带着普律玛抵达下城区的城墙边缘,望着茫茫云海,一筹莫展。终于赶到缉捕的卫兵举枪射击,少女一辈子无法忘记,叔叔最后的话语:“普律玛,如果你真的有光之神的庇佑,那么你就活下去吧!让叔叔给你挡上一阵!”说完,叔叔将普律玛扔出了高墙,少女垂直落下,子弹从上方擦过,与热血一起溅在她的脸上。

空裔可能帮助这位善良的叔叔,可惜他的话语无法传达。

在卫兵们不敢置信的目光中,空裔以精神力命令周围的鸟群,在天空画出波浪,将坠落的普律玛托起,缓缓放入云海之下。或许在某个未来,皮洛斯家族的无辜者能全部得救,但是空裔与普律玛都未能让世界抵达那个未来。最后活下来的,只有普律玛一人。

空裔想劝慰她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

他命令荒野的郊狼、黑熊和鸟雀都来帮助她,让少女在漫漫的原野上独行了数天,不至于饿死。白夜城离索拉兹号的沉没地点还有很远,空裔爱莫能助,而且他和普律玛的联系越来越微弱,少女的信念在动摇。

由此,开始了第三桩不幸。

那一天,普律玛靠在树荫遮蔽的山洞里,空裔的灵体显现在洞外的溪边,和捕鱼的野熊呆在一起。他将少女的全身和面貌都看得清清楚楚,青春的体态,五官纤丽,金黄的短发松松地垂在细嫩的颈上。可是,眼睛与往昔大有不同,因为它们所表现的仅是在轻蔑与绝望之间的某种情绪,而在这样一张年轻稚嫩的脸上看见这样的眼神,是特别不幸的。

“普律玛,不要害怕。你是你父母最后的遗物,是他们生命的延续。我会保护你,我会和你站在一起,你要坚定信念,不要被绝望与悲伤击溃……”一束暗淡的、穿透树荫罅隙的绿光垂落,给这张脸投上了一丝明亮的微光。山洞里静得可怕。忧伤、悔恨,还有亡命的恐惧给她蒙上了一层层憔悴的面纱,两片失去了光彩的干枯嘴唇颤抖着。

突然,她张开嘴想说点什么,却没有发出哪怕一丝极其微弱的声音。

她的眼睛含满了泪水,热泪流过那灼红的脸颊,又掉到了自己的手背上。

缓缓张开五指,掌心里是一枚金币。

叔叔没有典当这枚金币,并在最后的时刻,将恩情还给了少女。

望着金币上闪闪的光,普律玛的心又揪在了一起,她低下头,忧心如焚地吮吸泪水。她亲吻自己的金币,又紧紧将它攥在胸口。

空裔痛苦地叹了一口气,他靠近普律玛,但两人之间始终相隔千里。

少女猛地咳嗽了一声,然后剧烈颤抖起来,胸口一上一下快速起伏,就像心中刮起了一阵飙风。她垂下头,全身直打哆嗦,然而仍旧不声不响,非常安静,用她那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,注视手中的金币。忽的,她的脸上露出一股阴郁古怪的笑容,两瓣嘴唇煞白,仿佛遭受的一切深沉的苦痛都凝集在了牙齿上。她咬紧牙关,闭上眼睛,手蒙着脸,尖叫起来:

“死了……叔叔……父亲、母亲!你们都——”

“……”

空裔坐在她的身边,遣散了四周的动物,留给她一片静谧。

从清晨到傍晚,普律玛终于能抬起那疲惫不堪的脑袋。月光斜射在她那被绝望涂抹了黑暗的脸上。她着了魔似的跳起来,拖着沉重的脚步,慢慢地、踉踉跄跄地移了几步,仿佛天空与大地都在摇晃。金币刺入掌心,殷红的血珠滴落,她向着天空、向着明月,向着不知何处的空裔和光之神,投出无可奈何的目光。走到河边,紧接着,她又激动起来,匍匐倒地,战栗的手伸进溪水。水流清冽无比,将沾染了些许血污的金币浸没,她又拿起来亲吻。

月光之下,那枚金币上的纹章似乎变化了。

以颤抖的手指,抚摩金币的斑纹,仿佛要从中接触到一点生命的呼吸,不管是叔叔的,还是父母的,只要抚摸到亲人的温暖,都足以消除她的怀疑和恐惧。可是,事与愿违,她绝望了。她趴在溪边,双眼凝视远方,目瞪口呆,眼睛一眨不眨,深深思索。脸上的肌肉一会儿绷紧,一会儿放松,普律玛越来越感到凄凉和悲伤,寂静笼罩着她。

“为什么您只救我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为什么不救救我的父亲?我的母亲?”

“我不能……”

“我宁愿您救的人不是我。”

“普律玛,请……你坚强,我们无法……”

“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
“普律玛!——”

空裔的灵体猛然向她跳近,仿佛是在台风中抓紧即将飞远的手掌。可是,两人的灵与肉交错,空裔扑在了一片黑暗之中。没有五感情报,空裔的精神网络中只剩下黑暗与众生的点点灵魂的微光。普律玛和其他人一样,走远了。她走到了空裔不能理解的世界,走到了再强大的精神能力也不能抵达的彼岸。那里充满了愤怒、悲伤与悔恨。

“……”

空裔眺望着茫茫的宇宙,再度深深叹息。

他们还能做什么呢?只有祈祷了。

时间来到现在。

如今的普律玛已白了头,不是因为衰老,而是悲哀。

她赤足走向前路,荆棘缠绕手臂,究竟是苦行,还是自虐,她许久以前就记不清。走在萧索的冬日里,回忆往昔,那段听不到光之神的声音,寂静得可怕的岁月中,普律玛被宇宙遗弃了,不论是神,还是亲人,又或是自己。仇恨是燎原之火,最初只有一点儿火星,后来一分分扩大,最终在心底熊熊燃烧。十二年前的普律玛绝对无法想象未来的自己。

影镇周边的许多村庄地处偏僻的原始草原,河流似乎都死了,犹如瘟疫使村镇消亡。寒风与飘雪浓密,好像一片黑云,以阴沉的、漆黑的翅膀遮住了两岸,悄悄地、恐怖地扩大开去,一阵阵旋风将树梢压弯,紧贴在地面上。干燥的、爆炸似的噼啪声躁动着,两岸的白色树林在暴风雪中发出骇人的怒吼……

普律玛在严冬中只有一件单衣,灰黑色的长发在雨雪中飘扬,肌肤在低温中冻得通红,但她浑然不觉,只是一步步前进,默默深入树林,寻找人迹罕至的小径。

大雪中能见度极低,前路仿佛和她的苦行一样,希望渺茫,没有尽头。

中午时候,太阳从雾气里钻了出来,但是因为雾气,森林并不十分光亮。雾气与人一起迷失了路途,在沿岸山顶的高空上徘徊着,跌进山涧,落进石窟,无声无息消逝,却又在生满了苔藓的白石灰岩上,遗留一层微薄的湿气。普律玛在树梢上舀了一捧雪,含在嘴里,冰冷的刺激沿着喉咙滑下,减轻自己正在面对的痛苦。

她踽踽独行。黄昏时候,黑夜就把一轮巨大的火红色的月亮,从光秃秃的树林尽头捧了上来,在傍晚的迷雾上空,朦胧照耀着。严寒使潮湿的树枝都冻了一层薄冰,风吹动薄冰的树枝,仿佛许多马蹄铁一同叮当乱响。凄厉的景象使得在人们的心中,产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惊慌,牲口也感到烦闷。马和牛都失眠了,焦躁地在棚里跑来跑去,狗也在疯狂吠叫,公鸡以各种各样的腔调尖啼很久,屋主人不得不出来照看。普律玛终于到了,这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小村落,她就站在村口,凝望最近的那一座小屋。

屋主人诧异地看着黄昏中的来客,年近五旬的他眼睛却衰退得厉害,但他认出来了。尽管相隔十年,她已变了很多,但昔日的小队长就是一眼认出来了。谁都没有开口说话,反而有一丝解脱——一直以来提心吊胆的事,终于真的发生了。

“……普律玛·皮洛斯。”

“是我。”

昔日少女长大成人,只剩眉宇间略微相似,她如苦行僧般披着单衣,伫立风雪。

“你让我好找,普罗菲洛。”

中年男人听到的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,他僵尸似的呆了数秒,又俯身清理鸡圈。

“麻烦你一路追踪我了。”

普律玛望着木屋内的烛火与人影。

“你什么时候结的婚?”

“不是妻子,是情人。因为有了私生子,在白夜城待不下去了,只好逃到这里来。”

“你有情人,还有孩子。”普律玛讷讷地复读了一遍。

“是……应该说,还有我的父母。”

“这间木屋子很窄。”

“是,的确很窄。可是我不能把老父、老母留在白夜城,儿子未婚就和女人跑了,他们的颜面未免挂不住。”男人面对的仿佛是他的战友,他一边用竹扫帚刮走鸡屎,一边对自己的人生事侃侃而谈,“尽管屋子窄了点,但是明年开春就能扩建了,儿子也长到了能劈柴的年纪,能帮助家里分担一些了。”

“哦,那很好。”

“……”

男人直起身,仔细观察她。

“我以为……”

“你以为什么?”

“我以为,你是来为马德里·皮洛斯和德琳娜·皮洛斯复仇的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抱歉,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骨气。如果你要动手杀我,我肯定鼻涕横流,吓得瘫倒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……”

“当然。十年前你就是懦夫,不然我的父母也不会死。”

后面的话被堵在男人的喉咙里,他怔怔思索了半晌,木讷点头。

“是……我当时害怕极了,一想起我的家人,双腿就忍不住发抖。我不能死在那里。我生怕你的父母也会用出我闻所未闻的光能术来……我催着部下向他们开枪,”男人的目光瞥向左方,昔日他就是揪着这边的部下的衣领,喝令他们开枪,仿佛那时的牺牲者还在他的身边,“对不起,杀死我这样的家伙没有什么趣味吧,碾碎一根软骨头难有什么成就感。”

“你想死吗?还是说,你觉得死亡是一种赎罪?”

“——我不想死。”

普律玛瞪视着他。

“我和十年前一样,不想死。”

男人坦诚无比。

“因为我还有二老,因为我还有妻儿。我不想死。我想活。”男人没有跪地求饶,普律玛看到他的膝盖和手肘都在颤抖,如果一弯倒地,肯定爬都爬不起来,“所以我想问,我有没有……活下去的办法。只要你说,我都愿意做。只要我不死。”

“……你觉得,你这样的罪魁祸首,能有别的结局吗?”

普律玛走近一步,抵住栅栏。

“——没有。你,只有死。”

“……”

男人沉默许久。出乎普律玛的意料,他仍然没有求饶,没有搬出自己的家人来求情。

“我有一个问题。普律玛·皮洛斯,我乞求你回答我。”

“你说。”

“你……是怎么活下来的?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十年前,一个小女孩,流浪在影镇周边的崇山峻岭之间。那时的山村没有现在发达,还在十七年前的大破坏后的修复当中。你孤身一人,是怎么活下来的?”

“……你现在知道了,又能怎样?”

“我想告诉我的家人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他们与当初的谋反案一点关系都没有。你不介意施舍丁点的慈悲吧?”

“是神。”

“我没有明……”

“我说了,是神。是神让老鹰接住我,让狼与熊喂养我。”

“……普律玛·皮洛斯。”

“怎么?难道这个回答,你不满意?”

中年男人向着她,屋内的灯光只照亮了他的后背,而他阴郁的面容正对着普律玛。阴影里,他的脸庞呆板近乎尸体,仿佛是将最后的生机从嘴鼻间呼出,他重重叹息,道:“世上根本没有神,没有……普律玛·皮洛斯……如果有,也不过是邪神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白夜城的信仰不过是谎言。”

“……尽管我是前修女,但你的话比我的叛经离道多了。”

“十年前,在我下令射杀了你的父母后,我回到审判庭述职。我以为我会被惩罚,毕竟我搞砸了一切。可是……”尸体般的男人嗫嚅着,双目圆睁,“……我得到了称赞,说我做得真不错,混乱中给皮洛斯家族找到了好的罪名,一举将绝大部分残党铲除了,白夜城的根基更加稳固了……”

中年男人伸直舌头,张大嘴巴,像是将排泄物呕吐而出,话语一股脑倒了出来。

“白夜城的根基建立在光之神的信仰上,连这样的制度都被允许存在的话,果然世上是没有神的。普律玛·皮洛斯……我和你,都曾生长在扭曲的、空无的信仰之上,教本上的那些祈祷,都是靠不住的,都是大贵族炮制的谎言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自从幼时,我一直对白夜城的‘秩序’深信不疑,所以我才加入守卫队。只要遵守秩序,就连我这样的懦夫,都能找到自己的归宿,成为白夜城的一砖一瓦,光之神是何等伟大……我不止一次感谢神灵,感谢上苍。不必避讳,在拘捕你的族人的行动中,我时刻怀着崇高的自觉,为了保护白夜城,我深感荣幸;在整理枪械、准备出发的时候,我甚至感觉要我背负 *** 包,和敌人同归于尽,我也敢做。”

“但是,你现在反悔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我反悔了。”男人凝望着她,似乎在照镜子。

“你终于发现了白夜城信仰的虚伪。”

“……对。我就是用这样虚伪的正义,摧毁了你的家族,残害了你的父母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我献身给虚伪的信仰,杀害了真实的人,得到了颠倒黑白的赞赏。之后,我才发现我以前错得多么深,我尚且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善神,能赞许这样错误的行为,而信奉这样的善神的白夜城,又是什么样的地方?我不敢想……”

男人盯着自己拿过枪的手,他曾击杀暗鬼,也曾持枪指着平民的头。

“我们都被洗脑了,普律玛·皮洛斯……

“白夜城的贵族为了统治民众,代代用光之神的信仰给他们洗脑。在小学课堂里,我们读着教会下发的课本,唱着赞美诗,我和周围的同学一样感到灵魂的升华与狂喜……可是那不过是幻觉,我被洗脑了而已。根本没有什么神,也没有什么升华。

“所谓的光之神,仅仅是教会那群祭司笔下活跃的小丑,一个为了束缚民众的思想而创造出的提线木偶。一切都是假的,普律玛·皮洛斯,一切都是假的……一切都是上面的大人物的娱乐。我早晚祈祷的神灵,其实只是木偶戏里的丑角。

“我对幕后演员的花言巧语与提绳技巧感激涕零,用子弹射杀了货真价实的生命。”

男人再度转向她,询问道。

“所以,你到底是凭什么生存下来的呢?”

普律玛说不出话来。

她呆呆望着小木屋的门扉打开,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出来,门框边还站着一位身材臃肿的中年妇女。这就是,能给家里分担一点的年纪吗?普律玛小时候没有劈过柴,她当然不知道孩童抓住伐木斧时是什么感觉。

男人依旧望着她,只是抱住了孩子,向妻子挥了挥手。

普律玛没有立刻给出答案,男人静静等待,直至他的妻子大吼大叫,屋内传来老年人的牢骚声时,他才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,三步一回头地走进屋内,虚掩上门。自始至终,普律玛什么都没有说,也什么都没有示意,任由男人回到家里。

“……”

冰天雪地里,普律玛一个人站着。

她扫视寒碜的小屋,它比当年自己在下城区居住的,还要小。

那个孩子,还不如那时的自己大。

爷爷和奶奶很早就过世了,普律玛根本想不起来他们的样子。

刚才男人抚摸着自己的孩子,当初父亲也是这样抚摸着自己的脑袋。

普律玛的母亲虽然悭吝,但是个很好的人,对叔叔很宽容,对普律玛很珍惜。

他们笑起来的神态,普律玛一直都记得。

当然,他们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,普律玛也记得。

普律玛微微偏头,遥望漫漫风雪,簌簌寒风中有没有神的声音?当初连绵群山中,她与野兽为伍,风餐露宿,茹毛饮血,耳边却听不到神的呢喃。信仰或许是假的,但是那道声音一定是真的。如果“神”在这里,他会说什么?他一定会说宽恕,那个男人已经悔罪了,并且尽他所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,杀了他没有任何好处,既没有成就感,还会破坏一个家庭,活着已经是对他而言更大的惩罚……

普律玛攥紧了胸口的金币,又迈出一步。

果然,还是原谅他吧。

父母已死,杀掉仇人,他们也不会活过来。若是在天有灵,他们一定期望女儿不被仇恨束缚,抛弃对他们的执念,回归社会。放弃纠缠,各自开始更新的人生,这才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幸福的方案。仇恨只会滋生仇恨,杀了男人,他的儿子会怨恨自己,儿子未来也将千方百计寻找杀父仇人,或许一辈子未能成功,郁郁而终……

打开箱子,普律玛找到了 *** 。

“对。这些道理都很对。可是,这样一来,我不就是惟一一个不幸者了吗?”

荆棘布满了小屋,将其他人都吊起来,绑在天花板上。

普律玛拿起 *** ,他的家人被荆棘刺出的血珠,滴在男人的脸上。

“你的妻子会失去丈夫,你的儿子会失去父亲,你的父母会失去儿子。”

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懦夫。

“不要忘记,有一件显而易见的事:你当年是对我做了一模一样的事。”

普律玛解开了保险栓,拉下击锤。

“所以,这是你、还有你们应得的。”

食指扣在扳机上。

老人在上面挣扎,那种事根本无所谓。

男孩在上面咆哮,这种事没必要去管。

妇女在上面哭泣,区区小事不值一哂。

普律玛冷然俯视懦夫的脸,他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,竟然怀着悔恨苟活到今日。

“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我们都死在那一天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

呯——

深夜,天空反而放晴了。明月冷清,山林泛着一层青烟似的薄雾,远望群山只能隐约辨出灰色的山影。寒风清扫着满地的枯草,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。

普律玛走在山道上,她的指尖还缭绕着硝烟味。

她不去想自己的泪水,因为这只是她打响的之一枪。

“唉,聊天真的很浪费时间。我该走了。”

“普律玛……”

空之山谷中,辉煌的灵体再度凝聚。

一如日光闪耀的粒子,这次是谁都能看见的奇迹。

“你来了,”普律玛的嘴角露出近乎哂笑的弧度,“……我的神?”

“请不要那么叫我,”精神能量汇聚的投影,仿佛浓郁的金红色火焰寂静燃烧,亚麻色长发的少年面带哀矜,深有愧色,“当年是我行事不慎,以至于……”

“如果是这种无聊的话题就免了。维多利亚女士已经和我解释过了。”

话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。

普律玛瞪眼看着灵体飘扬的长袍与发丝,咬紧牙关,似乎想呐喊,可是又有某种冲动扼住了她的喉咙,让她发不出声。眼眶酸涩,但是她又抵住了泪水,眯眼看着春日的阳光,无际的草原,点点的小花,以及……一股难以抗拒的悲痛揉断了她的柔肠,普律玛强迫自己定在原地,没有接近那道光。

“你能否认我的说法,但你能否认事实吗?”

“……什么事实?”

“谁能以意志之光照亮日蚀?谁能以精神之力撕碎幻境?更何况,你本人都不在这里!呵!与当初一样,你都不用亲临现场,就教授了我古代的光能术,又让花草树木、鸟兽鱼虫都臣服于你的意志。我问你,这样的存在不是神,又是什么?”

“我……”

“世上没有神,我很清楚。”

普律玛转过身,背向光。

“我背弃了神的道路,我也很清楚。维多利亚女士说你是最接近真理的人,是权威与慈悲的化身……其他人的评价我无所谓。正因我知道你是我的神,所以我更加明白,自己究竟离弃了什么样的道路。

“我很后悔,但是我不会回头。我绝对不会原谅。”

仇怨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,尤其是卡莲和韦恩。

“我不会错杀,也不会放过。

“直至当年致使我的家族灭亡的全部罪人滚进地狱,我的复仇不会停止!”

“可你并不快乐,普律玛。这种快意是饮鸩止渴。”

“那又如何,神?我不会再遵循你的道路了。”

荆棘破土而出,将普律玛茧状包裹起来。

“双手都沾满了血腥,我再考虑忏悔吧!”

荆棘与春风一同消逝。

然而空裔只是与从前一样,徒然向前方伸出了手。

结果哪一次,都没能紧紧握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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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地址:《【白夜极光】《一副不幸少女的肖像》》发布于:2024-01-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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